20081116

欲望的背脊和寂光:讀三島由紀夫的《金閣寺》




三島由紀夫認為作家不能擺脫作品的世界而存活。1970年三島由紀夫切腹自殺,可以說是一場有預謀的、輝煌的自殺。而這自殺行為關係至三島作品或其人生中三個重要的關鍵詞:毀滅、美、男性。而前兩者無疑是《金閣寺》的重要主題:如何以燒寺這毀滅性的舉動,去追尋美的真義。《金閣寺》被日本文壇譽為最能體現三島美學的最高之作正源於此。

小說根據真實事件改編,然而這是三島慣常的手法,並不特殊。1950年,一名年輕僧侶縱火焚毀。三島以此事為材。主角是一位年輕僧人,體弱、口吃、內向。父親臨終之時送他往金閣寺,並教他金閣為美的象徵。後來他每天看金閣,戰亂前後,逐漸發現金閣之美。進大學後,他結識柏木(一個有X腳的殘障人士),並因他的緣故而與女人交溝,感到世界強烈的無力感。後來不能與母溝通,好友鶴川死去,與師父關係惡化,逐漸認真世界本質,後有焚寺之舉。三島由紀夫藉年輕僧人的驚天舉動,展現自己強烈的美學意識。在密集而精彩的的第一章中,我們已經可以對整部小說有概括的理解。結巴,是溝口最重要的特徵,同時隱喻其被世界所拒絕——如果世界是由語言秩序所構成,他的失語便是一種先天的被遺棄。然而他與《假面的告白》中的瘦弱男子不同,溝口深懂拒絕「拒絕」。在小說裡,這個結巴僧人最終所展現的不是自卑,而是一種來自「反抗的驕傲」。在《金閣寺》的第一章中,作者先寫的不是金閣寺的「悲劇」與「超然」之美,相反是屬於溝口的兩段往事插語,正是以這兩段插語,作為他驕傲的依據。

兩段插語:美與崇高的倒錯

第一段插語是關於溝口的中學前輩。在他唸中學的時候,五月的一天,就讀於舞鶴海軍機關學校的一個中學老前輩請假回母校。他擁有《金閣寺》裡罕見的年輕英雄形象:「曬得黝黑,從深戴的制帽帽舌下露出挺秀的鼻樑,從頭到腳都勃勃有生氣,一派英雄的氣概。23-24」他是軍人,而且英氣勃勃,因此深受同學歡迎,瞬間成為學校的中心,軍人的崇高,使溝口又羨慕之餘,妒忌更甚。溝口刻意不仰望他,並不以之為崇高,更在凝結了前輩的美的象徵的短劍上,深深地劃了兩三道難看的刀痕:把崇高醜化,毀滅的驕傲。

另外又想起了自己幼年的暗戀對象有為子。她年輕,有一雙明亮的大眼睛,她是醫院的看護,後來與一位憲兵私通,有了他的孩子。溝口曾看見他們的秘通,慘被羞辱。後來溝口詛咒她,咒語靈驗,她被人追捕,更被迫背叛那憲兵。這時三島有這樣的一段描寫:「她的眼睛的後面存在他人的世界——也就是說,彷彿看見絕不讓我們獨自存在而主動地成為我們的同謀和見證人的他人的世界。他人必須死滅。為了我能夠真正面向太陽,世界必須死滅。30」現實世界,不容一個結巴、失語的人參與,然而又要強力的滲透至他本人的生命之中。要挑戰這種秩序和他人的眼光,便必須以毀滅作復仇。復仇前的決絕,化為有為子的臉:「有為子拒絕的臉:儘管這張不可思議的臉帶著新鮮而嬌嫩的色澤,但是成長在那裡已經停止,沐浴著不該沐浴的風和日光,突然暴露在本不屬於自己的世界的橫斷面上,畫出了美麗的木紋。只因為拒絕,它就被發落到這個世界上來……。32」有為子無寧是溝口對美的體察的幻影。這兩段插語被安排在溝口接觸金閣之前,相當重要的展示毀滅、反抗與美的關係。《金閣寺》的第八章(溝口決意焚寺的一章)裡說:「美……美的東西,對我來說,就是怨敵。」美,首先建基於不和諧——甚至是怨,之上。

反抗的姿態:站著的金鳳凰

因此,美本身實際上是存在於反抗的姿態之中。第一章三島花筆墨描寫金閣寺細緻又矛盾,充滿錯致意味的建築特色後,最後把焦點放在寺頂的金鳳凰上。他說:「這隻神秘的金鳥,不報時,也不振翅,無疑完全忘記自己是鳥兒了。但是看似不會飛,實際上這種看法是錯誤的。別的鳥兒在空間飛翔,而這隻金鳳凰則展開光燦燦的雙翅,永遠在時間中翱翔,時間拍打著它的雙翼。拍打了雙翼之後,向後方流逝了。因為是飛翔,鳳凰只要採取不動的姿勢,怒目而視,高舉雙翅,翻捲著鳥尾的羽毛,使勁地叉開金色的雙腳牢牢地站穩,這樣就夠了。38」站立的姿態,堅決的雄性的對抗精神,拆解了時間的洪流,相反以瞬間的,如烈火的燃燒,拒絕恒常與秩序,以盡力消解現實的悲劇。在毀滅美的過程之中,重新把美拾獲。在第八章中,三島說了毀滅的積極意義:「像人類那樣有能力致死的東西是不會根絕的,而像金閣那樣不滅的東西卻是可以消滅的。為甚麼人類竟沒有察覺這一點呢?我的獨創性是沒有甚麼可懷疑的。假如我把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指定為國寶的金閣燒燬,那是純粹的破壞,是無法挽回的破滅,那就是確實減輕人類創造美的總分量。」金閣寺作為日本戰後消失之中的傳統美的隱喻,在這裡有一定程度上的暗示。但更重要的應是這毀滅動機背後的哲學命題:即如人是耽美的生物,而美又是搖曳難捉、忽遠忽近,但卻不住擴散,它讓人嚮往之的同時卻背棄人類,倒不如以毀滅美的方式,去創造另一種的絕望之美。

欲望的背脊、骨的決心

在第十章中,作者終於全面理解金閣寺之美:「細部的美,其本身就充滿著不安。它儘管夢想著完整,卻不知道完結,被唆使去追尋另一種美、未知的美。於是預兆聯繫著預兆,一個一個不存在這裡的美的預兆,形成了金閣的主題。這種預兆,原來就是虛無的兆頭。虛無,原來就是這個美的結構。這些細部的美在未完成之時,各自都蘊含著虛無的預兆,木質結構尺寸比例精細而纖巧的這座建築物,就像瓔珞在風中飄蕩似的,在虛無的預感中戰慄。265」我們共懂追求美,聽到美的回響便信以為真;我們看到的只是欲望的背脊,一種以拒絕為真義的魅惑。而當我們不得不承認人應以美為生,在虛無、不安與戰慄裡,便以化為白骨的決心毀滅之。而這份決心,正是三島心中的男性的剛強之美。面對世界的桎梏,天生結巴,醜陋,體弱,母親貧賤,父親早夭,師父庸俗的一個瞬間,溝口或許正因為反抗而被懲罰。但文中最後卻一反三島對死亡迷戀的常態:「我心想,我要活下去。」展現出貫通全篇的強勁的反抗之力。焚燒,使三島美學得以確立並且圓滿起來,最後也讓自己和讀者看到了寂光——由寂靜的真理而發出的真智的光照。


註:
我讀的版本是,三島由紀夫著、唐月梅譯:《金閣寺》,台北:木馬文化,200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