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0929

敲醒文字的靈魂——讀西西的〈店鋪〉



在中學會考舊課程中,只有兩篇文章屬香港文學,一為黃國彬的〈聽陳蕾士的琴箏〉,一為西西的〈店鋪〉。今天課程已經改了,但這些文章依然深深印在我的腦海裡。還在當會考生的時候,我喜歡前者,大概是被那些虛無的意象吸引,有時愈難明白的詞與句,反而最能吸引學生,對於平實樸素的〈店鋪〉,自然是沒有好感,加上那時對上環一帶並不熟悉,自然覺得遙遠而陌生。

然而閱讀文學作品與科普作品的最大分別,是前者在不同的年紀看會有不同的感受,相反後者是知識,看過一遍便夠了。從這個角度看,真正的文學作品,是不死的,讀者不會忘記,只會重看。現在讀來〈店鋪〉當然深刻得多。我們且看首段:

那些古老而有趣的店鋪,充滿傳奇的色彩,我們決定去看看它們。我們步過那些寬闊的玻璃窗櫥,裏面有光線柔和協調的照明,以及季節使它們不斷變更的陳設。然後,我們轉入曲折的小巷,在陌生但感覺親切的樓房底下到處找尋。

讀這一段的時候,我們很容易被「新舊對比」搶去了我們的視線,古老有趣的店鋪和新的以玻璃窗櫥作飾的新店作了對比,然而我認為這一段的關鍵不在對比,而在「找尋」:原來城市裡有很多東西等待我們去發現,這些東西很容易被忽略。這些東西雖然古舊,但在年青人眼中,何嘗不是既陌生又新奇?這些東西就是古老的店鋪、店鋪裡的東西和店鋪名字背後的故事。於是,整篇文章,其實是「尋寶」。原來要尋寶,毋須穿越深林瀑布、毋須開山劈石,原來寶藏就在我們的四周,於是一種「親切」的感覺油然而生。西西帶領我們遊走老街,像一位興意盎然的小孩子。最後她對我們說:

當大街上林立著百貨公司和超級市場,我們會從巨大玻璃的反映中看見一些古老而有趣、充滿民族色彩的店鋪在逐漸消隱。那麼多的店:涼茶鋪、雜貨店、理髮店、茶樓。舊書攤、棺材店、彈棉花的繡莊、切麵條的小食館、荳漿鋪子,每一間店都是一個故事。這些店,只要細心去看,可以消磨許多個愉快的下午。如果有時間,我們希望能夠到每一條橫街去逛,就看每一間店,店內的每一個角落以及角落裏的每隻小碗,甚至碗上的一抹灰塵。灰塵也值得細心觀看。正如一位拉丁美洲的小說家這樣說過:萬物自有生命,只消喚醒它們的靈魂。

我們的靈魂在哪裡?

這段文字發人深省,西西解釋了保育為何重要。都市人總以為建設等於進步,卻從不知道建設可以是退步:建設讓我們忘了人們奮鬥的可能、忘掉了民眾苦心經營的汗水,更重要是忘掉了個性的發展。每間店鋪因為它的歷史而展現了不同的個性,且看名牌店林立的大商場千篇一律,我們又如何在複製的環境中細讀關乎人心的故事?在企業壟斷的大環境下,小市民又如何可以創建自己的事業?原來不知不覺間,我們都成為了品牌的勞樸,且甘心去當這樣的勞樸。

除此以外,西西還教導我們要發掘事物的靈魂:「萬物自有生命,只消喚醒它們的靈魂。」是的,死物有情,凡物都有人味,我們只要細看一下,物件上面的時光的痕跡,加上想像與追尋,並不難發現城市裡那些隱藏了的絮語,原來是十分動聽的音樂——那就是它們的靈魂。

描寫過後的提升

在寫作上,〈店鋪〉也給我們很深的啓發,在讀這篇文章時,我們知道作者用了不同的手法好讓景物如臨讀者眼前:細描、白描、多感官描寫、定點描寫、步移等等,但原來一篇文章也有靈魂,那就是中心思想,〈店鋪〉的中心思想,在於「喚醒」兩字,作者希望讀者,可以透過步行細看,發現城市中那些快要消逝的事物的珍貴價值,一方面是對古舊事物及本土文化的欣賞,與此同時希望讀者別忘掉自己那可以探索靈魂的眼睛,勿被都市化麻醉自己的神經。因此描寫具體能令景物活現,但要讓人感受深刻,就必須在描寫以後,抒發感情或闡揚感悟,不然文章便會失卻靈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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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

店鋪 西西

那些古老而有趣的店鋪,充滿傳奇的色彩,我們決定去看看它們。我們步過那些寬闊的玻璃窗櫥,裏面有光線柔和協調的照明,以及季節使它們不斷變更的陳設。然後,我們轉入曲折的小巷,在陌生但感覺親切的樓房底下到處找尋。

  偏僻的小街上,電車的鈴聲遠了。我們聽見殼拓殼拓的木頭車搖過。街道的角落,隨意堆放著層疊的空籮和廢棄的紙盒,牆邊靠著擔挑和繩,偶然有一輛人力車泊在行人道上打盹。在這些街道上,肩上搭著布條的苦力蹲著進食,穿圍裙的婦人在捲煙,果攤上撐著雨傘,一名和尚提著一束白菜走過。

  街道是狹窄的,道路烏黑而且潮濕。道旁的建築物顯示出年代的風霜,在樓板和泥牆之間,古老的傳統在逐漸消失。是電梯的發明,使這些屋子提早老去。

  我們看見許多店,沒有一間相同,它們共同生存在一條街上,成為一種秩序。許多類型相似的店喜歡群居在一起,彷彿它們本來就是同鄉;但有些店有不同的鄰居,它們顯然已經結識了不少籍貫相異的朋友。

  這邊的一列店陰暗而神祕,敞著一道道長條子的門縫,看得見裏面擺著鑲雲石的酸枝扶手靠背椅,牆上懸著對聯和畫屏,花梨木的几上擱著瓶花。窗框上的花飾,是當年流行的新藝術圖案,轉瞬間卻是另一世紀了。

  那邊的一間籐器店是開朗的,它正如花朵般展散著無數的冠辮:門前放著木箱和竹籮,門邊倚著小矮凳、竹掃帚,門沿上掛著燈盞也似的籐籃。我們都喜歡這店,它不但富於店的奇異風采,還令我們想起,這些籮和籃、竹器和籐器,都用手逐個編織而成,它們本來就是一種美麗的民間藝術。

  我們一面看店的外貌,一面追究它們的內容。藥材鋪裏有極多的抽屜和矮胖的瓶,瓶上的名字如果編排起來,就像一部古典的簡冊了。一間玻璃鏡業店,除了鏡子、藥箱、魚缸外,還陳列著點金的彩釉彌陀佛和福祿壽三星。檀香鋪子裏有金銀箔紙、朱漆的木魚和垂著流蘇的雕刻珠串。而茶葉鋪,裏面有細緻精巧的陶壺。

  我們說,如果閉上眼睛,也能夠分辨店鋪的性質。整條街的氣味幾乎是混合在一起的,但走到適當的距離時,就可以辨別出那一間店是那一類了。臘鴨店是油油的。南北杏、甜百合是香草味的。檀香反而像藥。麵粉有水餃的氣味。酒、紫菜、地拖、書本、肥皂,都有自己特別的氣味。甚至玻璃,也好像使我們想起海灘。

  我們不但喜歡這些店的形態和顏色,還喜歡店內容器的模樣。像那些酒曇,用竹篾箍著,封了口,糊著封條。忽然想起水滸人物來了:先來四兩白乾哪。那些麵粉袋,上面印著枝葉茂盛的樹和菜蔬,可以縫一件舒適的布衫哩。

  有時,我們仰望店鋪的上層,一間古董店的二樓上排著一列白瓷花瓶,還有西藏青的獅子。店鋪的樓上,朝上數,數幾層就是屋頂,旗桿和年號告訴我們樓宇的歷史。有些牆剝落了,透出內層的紅磚,都變作曬乾了的橘子皮色。一座已經拆卸的樓房,現在正以木條支撐著。大片的草蓆,圍著工場的高欄,裏面是起重機的鐵鏈和樞軸在轉動。還不曾開始打樁的空地上,低陷的泥洞裏長滿了荒蕪的牛尾羊。

  有些店鋪開設在簡陋搭就的木棚裏,屋頂是石棉瓦和鋅鐵,它們還僅僅是一個小攤檔。但這並不等於它們就缺乏性格。譬如鳥鋪子,屋簷上掛滿了鳥籠,像花燈。當我們經過,不但看見形狀和顏色,還聽見聲音。是吱喳的鳥鳴伴我們橫過馬路。

  另外一個小攤上插著雞毛帚,長條子的羽毛,繞著籐枝纏紮,就製成雞毛帚了。它們的顏色和菊一般多。縫旗的鋪子隱藏在一條小巷的入口,從拱門外朝內張望,瞥見一角角翠綠與朱紅。刻圖章的老先生還會做餅模,他就把它們掛起來,木模裏凹蝕著魚和蝴蝶。這種製餅的藝術,也許要隨著麵包的泛濫而被淹沒了吧。

  店都有自己的名字,它們彷彿也各有一位就像我們那樣的祖父,當年為了子孫的誕生,把典籍細細搜索。賣參茸杞子的叫堂。賣豆賣米的店叫行。有的店叫記,有的叫捉蛇二。都樸素。

  當大街上林立著百貨公司和超級市場,我們會從巨大玻璃的反映中看見一些古老而有趣、充滿民族色彩的店鋪在逐漸消隱。那麼多的店:涼茶鋪、雜貨店、理髮店、茶樓。舊書攤、棺材店、彈棉花的繡莊、切麵條的小食館、荳漿鋪子,每一間店都是一個故事。這些店,只要細心去看,可以消磨許多個愉快的下午。如果有時間,我們希望能夠到每一條橫街去逛,就看每一間店,店內的每一個角落以及角落裏的每隻小碗,甚至碗上的一抹灰塵。灰塵也值得細心觀看。正如一位拉丁美洲的小說家這樣說過:萬物自有生命,只消喚醒它們的靈魂。

20110917

你的心中要有花

在香港談教育,可以說些甚麼呢?作為中學教師,我們有所謂專業發展,就是談「學」與「教」兩個課題。但我常覺得這有點可憐,尤其是那些在學院裡用一輩子的力量,去埋首所謂教學法研究、課程架構研究的人,意義何在?當然當中有人只是為了兩餐奔馳,或者為了學院光環而做這些研究,但無論如何,他們忽略了一個最重要的因素,是人。

前輩說辦雜誌開客源,拋低身分有憧憬無疑值得敬佩,但我覺得是放錯了方向。要文學興隆起來,動力不在作者,而在讀者。讀者喜歡閱讀、喜歡文學,自然就會買書、買雜誌,這是第一步;但有質素的讀者,不買你的書、不買你的雜誌,也很簡單,就是他對於刊物的內容不以為然、不認同或不喜歡,這才是第二步。第一步做得不好,第二步便舉步為艱。

要培養一群有質素的讀者,就從教育下手,但我們都知道這是很困難的。因為香港的教育是考試主導,但或許有人會問,全世界哪一個國家沒有考試?但香港不一樣,香港的生活迫人、競爭很大,你在考試失手,另一波人就上來挑戰,你連學位都沒有,就連生活也有問題。於是在這世代、這城市,你要他們熱愛文學,是一種奢求。

我們更忘了有一大批過不了關的學生,他們能力較低、基礎較弱,幾乎沒有機會入大學了,有些老師覺得,他們將來有一份穩定職業就算是萬幸了。我覺得這是等同放棄了他們,我不同意。在法國,幾乎所有階層的人都看過或聽過《小王子》;在東京不唸文學的人也會看村上春樹;我認識的一些台北朋友,不是唸文學的,工作多年了,也知道夏宇,有些更唸出她〈甜蜜的復仇〉,這證明,文學的對象不應只是中文系學生、不應只是那群有機會入大學的學生、也不應只是學生,而是所有人。

如果文學是一朵花,這朵花在每一個人出生之時,已經存在,問題是它睡着了,問題是有沒有人把它喚醒。有時在課堂上,面對能力多弱的學生也好,只要一談上文學,談上文字背後的深層意義、那豐厚的感情和對世界敏銳的觀察,多木納的同學眼睛也會閃一下光,這給我很大的鼓舞,即使有時那光是多麼微弱和短暫,卻引證了,其實每個人也會關心這個世界、樂於探討生命的。

然而我總覺得悲涼的永遠不在學生,而在老師。學院的教授說現在的新高中課程,不是為了培養學生考進中文系,而是希望所有學生也有運用中文的基本能力,譬如寫一封事務書信、譬如可以在餐廳裡聽到別人的指示,為客人服務。我無法認同,即使這個學生能夠寫一封好的書信又如何?即使他可以在餐館清晰聽到客人的要求又如何?他只是一個沒有靈魂的工作機器,而重點是這是培訓老師的課程啊,那我們的中文老師將如何教育我們的下一代?

還有那些活躍於香港文壇的作家們,少一點猜忌、少一點虛榮,把心力放在作品分享上、把心力所在評論作品上,不是更好的嗎?

在校的科主任老師跟我說了兩個字:播種。其實我們都知道的,但我們會氣餒,因為花不常開。要身體力行,在考試、教學和行政工作以外,用更多時間來推廣文學,對老師來說,何嘗不是奢求?但要相信,這群愛看時鐘等候下課的學生,其實也喜歡文學的,也會為作家們的看法所感染的,那麼文學的花才能開,世界才會更美麗。

在教育機構裡工作,老師很容易被那些教學法、教學效能、考試所「洗腦」。那中文老師就是最後的把關的人。是的這篇文章的是給中文老師、寫作班老師的:「你的心中要有一朵花」,沒有你們,學生心中的花就不會開,學生心中的花不開,懂得閱讀的人就愈來愈少,沒有人閱讀,文學自然就會消亡,世界自然就會愈來愈鄙俗和木然。所以,共勉之。

20110905




我們都活在無盡的等待裡面,像在黑夜走進森林,望發現那默默看着自己的精靈。是的,我們既自我,又望得到別人的注意、得到別人的認同,甚至愛。看,密雲後的星空,美麗但遙遠,遙遠但浪漫,看得到不算得不到。

相遇,期待然後失望,這個過程叫人很倦。然而人生不是不過為了一些奢望和幻想嗎?我不渴望當公車裡的無臉人,黑色的身軀、白色的臉譜,看上去和別人沒有兩樣。

好吧,破曉之前,讓我相信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