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0827

我甚麼都不怕

我甚麼都不怕,只怕你在我身邊
我甚麼都不怕,只怕那時我好快樂

盲點與盲點以外:讀東野圭吾《嫌疑犯X的獻身》




有別於一般懸疑推理小說的格局,《嫌疑犯X的獻身》(下稱《X》)一開始便把命案的發生交待清楚;一位數學天才達摩石神為了自己心愛的人——鄰居花岡靖子,不惜為她隱瞞她錯手殺害自己的前夫一事。石神是一位數學天才。值得注意的是數學在小說中是「邏輯」和「計算」的象徵,是全書最重要的部分:石神為了所愛,不惜運用自己邏輯運算的才能,望自己所愛的人得到幸福。而這種舉動,卻恰恰與他所深信的理性、秩序相反,他的動機卻是絕對的感性:一廂情願為所愛得到幸福,不惜犧牲自己。

真相的層疊:真相以外的真相

我以為這書最有趣之處,在於真相的層疊:真相以外還有真相。在閱讀的過程裡,不論是書中主角,還是讀者,總會陷於一種貼近真相的幻覺之中:好像掌握了真相,然而從不,而且離真相很遠。作者一開始便把命案全盤托出,讀者一心以為石神運用自己的算計,製造煙幕,卻從不知道煙幕背後還有煙幕。然而更重要的是煙幕的始作俑者,自以為這場煙幕可以欺騙所有人,怎料最後欺騙的是他自己:他以為自己這樣做會令靖子永遠得到幸福,恰恰相反,靖子將深陷於無限的罪咎深淵之中,她的女兒美里承受不住「真相」的壓力,割脈自殺,靖子也無法與新的對象寫下「純愛譜」:人生之中,障眼之事無處不在,而計算與邏輯,正是障眼法之表表者,只是障眼背後的真相,總會在某個時刻突然浮現,它在這時會告訴所有人,障眼法始終是障眼法。

盲點

「盲點」可以說是全書的中心詞。我們發現《X》的「解構」意味:一方面書中強調理性與計算,然而理性與計算卻是為不可理喻的感性服務,而且理性與感性一旦碰上,往往屈服其下(如他的好友湯川在理性上認為不應把真相告訴靖子,然而最後卻把之全盤托出);一方面我們欣賞男主角機關算盡的天才特質,然而他還是計不穿人性中不可計算的範圍:別人的感受。我們可以察看小說中最強烈的反差並不在於誰是兇手,或是整樁命案的真相,而是在於石神以為這樣做可以令別人幸福,最後倍增的卻是苦痛。在小說的最後部分,強烈地表現「計算」的崩潰:石神不住嘶吼,彷彿正要嘔出自己的靈魂。他錯算了靖子的感受,同樣錯算了自己的感受。這深刻地揭示了即使再聰明的天才也會陷入盲點之中,而這個盲點的揭示者是湯川——石神的天才同學。他之所以能把人生的「盲點」揭示出來,正是因為他身處局外,冷眼旁觀。換句話說,一旦人陷入其中(如在戀愛當中),盲點便會出現,這卻非人類的智慧所能穿越之物事。

瞞和騙

事情的始末,可以依賴邏輯推斷計算,然而愛從不能這樣。愛從一方轉到一方,總會有某程度上的變質,可是變了質,卻不會使愛變成非愛。從來沒有人保證愛可以令人天真快樂,愛的本質,本來就是充滿一定程度的痛苦和焦慮。如果說世界可以用理性和邏輯去理解,同樣世界會給與人類一處神秘的領域,讓人類在此逐步迷失或者沉醉。想到這點實在無法不愛書中的工藤先生,雖然在書中他所知的永遠不是真相的全部:他顯然是局外者,被瞞騙者,然而恰恰因為這種瞞和騙,他卻可以義無反顧的率性而為,大膽去愛,在計算與期許以外,找尋,從而獲得。

書名:《嫌疑犯X的獻身》
作者:東野圭吾
譯者:劉子倩
出版社:台北:獨步文化,2006年11月
頁數:349頁
本書獲2006年(第134屆)直木獎。

20080820

夏季未了


海岸拉起的夏天漸漸冗長
雨雲在我們的上空
我們欲飛,然後還是站住
像一列故障的列車待在月台的中心

像把皺起的地方輕輕拉直
也會感到疼痛。那些陰影地帶
已經長滿了根,屈曲成了自然
在泥上的水潌裡只看到泥
天空裡的風箏害怕斷線
而要在天空裡無止浪蕩

汽水瓶外的水珠跌下了
大陽眼鏡把光擋在外面
傘下安放了一個不亂不靜的七月
正抵受強風的風車,亂了的軌跡
颱風在我身邊滑過,吹散我的影子
後來像要把一個屋頂狠狠吹起卻沒有
一切還好卻又再次被掏空

把雨天收起,放在派對的紙盒裡
如果我把它送給你,你會否接受呢?
如果你知道那是一團團的密雲
還有沉重的水份、閃電和雷聲……
或許我會把這些弄成飾物的樣子
通通掛在頭上,向著你走
或背著你走,也好
20080730

刊《文匯報》副刊新創線
Paint: Chris Choi
Text: Eric Lui

20080810

《Wall.E》:從遺忘和丟棄裡拾回......




《WALL.E》 在形式上最特別的地方,就是幾乎放棄了對白的運用,其實這就是追求一種前語言的狀態:簡單的用心感受;所以如從這個角度看,如果把這電影分作前後兩部分的話:WALL.E在地球執行拾垃圾任務為前,為見Eve衝上外太空及後又回來地球為後,則無疑前部分的「無聲戲」比後部分出色。

電影一開始便帶領觀眾走進一個如蠻荒世界的領域,一個傻頭傻腦的機械人在做獨腳戲。然而精彩的地方在於觀眾走進他的家為始:原來WALL.E在拾垃圾的同時,會把有趣的東西留下,如燈泡、打火機、扭計骰、落伍的電玩。不難發現這裡寓意深長:廣如沙漠的垃圾世界裡,是由丟棄和遺忘組成;在小而閃亮的七彩燈泡之下的WALL.E的小房子,從遺忘裡拾回趣味,正如在人類眼中卑賤的蟑螂,卻成為了Wall-E的好友。WALL.E要的不是象徵鑽石戒指,而是可以收藏這戒指的盒子。

我們所遺忘和丟棄的,其實正是WALL.E。在WALL.E照顧Eve的一段細節裡,我們盡見WALL.E的傻氣表現,帶出人性最簡單的部分,就是最動人的部分。然而值得注意的是,WALL.E不是單單的純真,他懦弱,卻有股不知從何而來的勇氣;他渴求去愛,卻膽怯;他衝動、具傻勁,而且相當執著;然而這通通都可以說只是枝葉,其實導演心思明白,只是「率性而為」一詞而已。

電影的後段也不是絕無可取,相反我們逐漸發現導演的終極理想:製造一個無惡人的世界——整套電影的奸角或只是一閃而過的自動導航員而已和片段中的國家領導而已。在沒有奸角的情況下,荷李活電影中衝突處處的特色減退了,換來的是一群耽於逸樂的胖人醒覺,齊心齊意的一心重建地球。這裡無疑充滿理想主義性質,然而導演正是深信,如果再不抱著這種愚蠢的、簡單的理想主義建造我們的世界的話,大概我們最後只會變成太空垃圾,而惹人歡喜的WALL.E也會選擇失憶,不再伸出用心感受別人的一雙手。

20080805

斷橋

得今年一月的時候,還是冬天,但不是太冷,樹沒有秃,也沒有動搖。老邨裡還是有孩童、有老人,靜靜等待著今天的離去,明天的到來。我離開校門,踏上每天都會經過的天橋,回頭看看他們,覺得人生這回事,沒有所謂開始,也沒有所謂終結。那天我終於遞上了辭職信,告訴校長,我不當老師,回校園去的種種。天空的白雲好像在流動,又彷彿停駐著。我奇妙地感受到路口的存在,像骨折。那天我便寫了一首名叫〈冬別〉的詩:

皮鞋在球場上刷出黑長的痕跡
是誰帶動這急劇的停頓呢?
八月的時候,操場
還沒有鋪好這軟軟的纖維膠
我彷彿感到地球靜靜的
轉動大約半年了
鐘聲響起了
課室的門漸漸開啓
一群一群的學生像被吐出般
我剛剛說的「明月幾時有」你們還會記得嗎?

門窗是緊閉的你們說怕冷
你們不喜歡走過走廊的人打擾你們
我知道你們有你們的心事
我無法知曉它們何時被無聲踏碎
但我想你們也並不知道
我喜歡在閱讀課的時候看出窗外
看著路人拿著他們的報紙
走出殘舊的老邨
我想這時立刻告訴你們
清晨還是很清涼

粉筆總是會折斷的
我總是不懂控制力度
我不喜歡刷掉黑板上的文字
彷彿一刷掉你們便會忘記
然而或許很久以後你便會問
是誰忘記了誰呢——雨天的時候
我們才會發現走廊有凹陷的地方

我常想,一切的開始不過是結束的起行的汽笛聲,一輛一輛載滿了往事的列車很快便會開走。只是我們得苦惱,列車的空間是有限的,你把甚麼放進去呢,又把甚麼拋出車外呢?有時連自己都不知道。我們就像在汽笛聲築起的圍場裡,尋找著一些微弱的光,虛渺的影,焦慮著抉擇的錯與對、快樂與苦痛。記得我初次踏入這間學校的校門的時候,早已經抱著當一個過客般的心情了。我知道在這裡開始我的中學教師生涯,距離終點並不會太遠,只是那裡會想到,路軌太清晰了的時候,便會忘卻了危險。

一切都令我很不習慣,學生質素與我平常接觸的有很大的不同,最令我吃驚的還是他們的心理,跟我當中學生的時候都已經很不一樣了——我覺得他們更直接了,不是他們勇敢了,恰恰相反,他們是比我們脆弱,他們遇上的不如意事比我們多——來自社會的、來自家庭的,還有來自這個信息過於密集的互聯網世界。他們有自己的網上日誌,很容易會打開自己的心扉,人們很容易會進入他們真誠的內心世界,有時自己還沒有清楚自己的感受,別人便闖進了他們的生命裡。可以想像,這種撞擊,小小的心靈如何承受,又如何彼此包容呢?因此,他們顯得更善變、更脆弱,文字行間,有更多的不滿,更多的怨恨——可歎的是他們不得不打開自己的內心,他們沒有這種生活的韌力。回想我們當學生的時候,有甚麼不開心,都放在心裡,受不住的時候,便把無人懂得的暗語刻在抽屜裡、書桌上,等待著一個個不知名的學生去發現、去創造屬於他們自己的故事——想深一層,我們又有沒有差別呢?

我不知不覺間走進了他們的生命裡。課堂嘴臉的轉變,書本上的塗鴉,有時我會向你們說一些真誠的規勸,有時更會大動真火,當起雷公。有時你們笨拙的動作在我的眼裡變成天真的笑容。我又想,在課本裡的評語你們有沒有細心閱讀呢?我在課堂上的辭不達意的時候、忘了自己說甚麼的時候那些尷尬模樣、你們為我起的花名、在小息時上演學習我語氣動作的小劇場,都會牢牢的記住了嗎?

有一天在候車的時候,突然想著:為甚麼要別人記住自己呢?真傻。

碩士課程結束的時候,那會想到這麼多呢?今天博士課程已經開展了,那天的終結與開始,現在的終結與開始,我如何能夠分清哪屬於開始的、哪屬於終結的呢?我們常說,我們清楚知道人生有一個大終結便是死亡,我死了,他死了,回憶都死掉了嗎?我們的城市都可以死掉了嗎?

我想起海中的斷橋,我想用身旁的泥土、用身旁那些可以割損身體的石頭,去修補這些裂口,讓你的暴雨可以輸送到我的這一邊,你呢?至少可以在我的一方帶一些陽光離去。你願不願意,用透明的水彩,在天空劃下你心語,有時我願意的時候,你不願意;你終於願意了,我不願意;我們彼此都願意的時候,天空已經變得灰濛,畫筆也失去了它神奇的法力。我漸漸失衡了,在半年之間,彷彿不能夠控制自己的情緒。離別並沒有帶給我無限的傷感,我只是惘然地感到,為甚麼失望處處,虧欠處處?人在情感方面總是分裂錯置。圓形的鐘面上,時針追逐分針的時候卻不知道,分針慨歎時針走得太快,悲傷著失去了時針的影蹤,時針慨歎著,為什麼你不轉過頭來,看我一眼。

回頭不難,不回頭才是難的。我們每天都在回憶,想著昨天的缺憾,也不捨地想著昨天的溫暖——只是回憶久了,我們都像乾枯的樹枝了。我們想有更多的回憶,開展著每一個明天。那麼開始在哪裡?終結又在哪裡呢?即使是死了,別人的腦裡還是想著你的往事:放大、修改、再造。只要一碰面,一接觸,我們便一起跌進了無底的黑洞裡,或長或短的斷橋處處,不無止境。

20070318

刊《字花》第7期



p.s. 會考放榜,還有聯絡的學生考得不錯,發舊文以表心情。

20080803

時候

當車窗有一點雨的痕跡的時候
當友人一邊談他的工作,一邊忘形的時候
當我喝一口凍奶茶的時候
當我看到一本旅遊畫冊的時候
當我走在西洋菜街的時候
當我在廚窗看到一隻藍色杯子但沒藉口買下來送你的時候
當紅燈轉綠燈的一刻,要向前走的時候
當在車站呆呆看著先達廣場廣告牌的時候
當聽著歌,閉上眼的時候,不得不想起你的時候
當光從我的左邊臉滑向右邊臉的時候
當我和別人談起我的趣事的時候
當我輕輕咬斷意粉的時候
當列車緩緩進站的時候
只是我,在
這些你都不在我身邊的時候,我不敢告訴你
這些時候,都是我最愛你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