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代的車轟轟地往前開。我們坐在車上,經過的也許不過是幾條熟悉的街衢,可是在漫天的火光中也自驚心動魄。就可惜我們只顧忙著在一瞥即逝的店鋪的櫥窗裡,找尋我們自己的影子。
——燼餘錄.張愛玲
張愛玲是我最喜歡的作家,她生活在倉皇的時代:戰爭、死亡、血。但更重要的是這些在她的作品裡又顯得不算甚麼。在她的作品裡——特別是散文集《流言》,有一種世故的安穩,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實在少見。她永遠平靜,永遠懂得,在沒有自己的時代裡,竟然可以找到自己。
我們的社會確實需要英雄——不單是四十年代的專利,連TVB近來深夜重播的《原來愛上賊》,也是荷李活隱形英雄(即蜘蛛俠)的翻版。然而更重要的或許是那種幻想,幻想平凡的人可以變成影響社會的大人物,可以是你,可以是我。幻想不會成為真實,但它絕對有擾亂真實的能力。戰爭的時代,作家們塑造了無數的英雄。幻想可以振奮人心於一時,但不能長久。張愛玲說,在戰爭的時代裡,我們也要生活。且看她的〈中國的日夜〉,簡直可以看出淚來。
我當然不會排斥《原來愛上賊》,因為我們需要幻想,但更需要的,是張愛玲的那種觸覺。
然而生活在我們這一代裡,又顯得太多了。早上、下午、晚間,甚麼都是生活,連幻想的氣力都沒有。香港人的生活只容許忙碌,不容許空閒,然而可憐的是人們多用忙碌驅走空虛——而空虛反而更多實在。就像陳冠中所說,即使是回歸,對香港人來說,也是甚麼都沒有發生。黃碧雲那「失城的焦慮」,在九七後,是完全沒有。生活是數字:惠康慳得一蚊得一蚊,恒指、外匯、利率、房價。沒有數字的社會會有大恐慌,不懂計算的不是香港人。
人們為計算而自豪,但又有誰有本事可以計算自己的生命究竟有多重?香港的文學人也有不少着重銷量、着重別人的凝視與掌聲——在計算甚麼呢?我不覺得是虛榮,因為除了計算之外,實在沒有甚麼可以做。我看到最空虛的呼吸,最無力的步伐。
很久沒有好好讀書,很久沒有迎接清晨。而張愛玲懂得把我帶回真誠的世界裡——有自己的品味,有自己的向度。我們不需急忙,但至少要向前走走;我們不需驚慌,但至少要懂得萬事皆可失的道理。
2 comments:
你說得極對—不斷投入活動中從而轉移對存在的視覺。
说到了张爱玲的动人之处,《流言》总是可以反复地翻看,提醒着不要迷失在空虚的阴影里。生活本身就是一种积累,一种获得,中间得失不过瞬息,就像那呼吸,有起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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