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所安(Stephen Owen)在《追憶:中國古典文學中的往事再現》曾經這樣總結中國古典文學的傳統特徵,他說:
一個由石碑和墓誌銘構成的文明,一個離不開葬禮的文化,祭饗著死去的人,千方百計讓他們留在我們身旁,費盡心機保持同他們的聯繫。[1]
這段文字的重點有二:一是展示了中國文人自古而有強烈的死亡意識,而這卻與西方《聖經》傳統有異,這裏的死亡,除了指向個體的身體枯朽以外,還有一層灰飛煙滅的焦慮心理;二是「石碑」、「墓誌銘」所指向的「立言」,成為了抵抗這種焦慮的手段,因為書寫,而後世的人不會忘記自己——石,在這裡顯示了這種抵抗的重點所在、它具體地展示了永垂不朽的欲望是如此強烈。
受傷:功名與渴望被記得的欲望
古典文學中的「三不朽」:「立功」、「立德」、「立言」全都是建基於這份死亡的焦慮上。被貶至黃州時期的蘇軾,似乎已經沒有「立功」和「立德」的機會,而「立言」成為了他唯一的出路。因此官場失意成為了全篇文章的重要背景,山水之樂全建基於這份失意之上。
然而失意又豈止是頓失功名?個體生命的渺小、時間無情等重要的哲學命題,在《前赤壁賦》的主客答問之間都有充分的展示。從「如泣如訴」的客人歌聲間,作者帶出如曹孟德與周瑜等「一世之雄」,尚不能避免歷史長河的無情淘汰。這無疑是一種雙重的受傷——即使在歷史上曾經幹一番大事業者,「舳艫千里」曹操與周瑜依然不得不面對死亡,更何況只是「駕一葉之偏舟」的落泊文人?功名與生命的雙重落空,展示了古典文學中鮮見的虛無意識。客人最後只能說:「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面對歷史現實,只能以「哀」與「羨」兩種態度對待之。這充份顯示了中國古典文人的感傷、無奈,又難以悲憤——擊空明兮泝流光。
忘傷:「自然」與「酒」的情感轉移
然而面對創傷,蘇軾如何應對?且看蘇軾回答客人的一段話裡,核心在於「自然」。蘇軾說:「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其中「聲」與「色」之取之無禁成為了自適的主要論據。然而,我們不難發現兩者的並不對應,即自然的聲色與功名之有無、生死之有無,並不應該處於同一平台上作討論。寄情山水所帶來的所謂閒情逸致,其實並不能夠解決死亡的焦慮,這僅僅是作為一種生活方式的取態,並非一種哲學層次的探討,遑論穿越。
在《前赤壁賦》中,自然景色成為了情感投射的終極對象。因此在中國古典文學中,寄情山水實際上並不能單單理解成為自解的方式,或把它看作是一種生活方式的志向;更重要的是在於我們必得理解「自然」是僅僅作為欲望對象而已,它僅僅是遮蓋赤裸真實的最後屏障、它僅僅是掩飾空無的最後防線。自然,成為了忘掉傷痛的解脫之匙,同時不自覺強調了對於生的依戀。「聲」與「色」更展示了中國古典文學之中的深刻矛盾:既要脫俗,又不得忘掉俗世。要忘掉一切所謂功名,又不得不時時藉山水強調自己的志向堅定不移。
除了自然以外,《前赤壁賦》的最後一段相當值得注意,蘇軾大可於「而吾與子之所共識」作結,又為何要多加一段?對應首段的「舉酒屬客」,全文以醉作結,同時着力細緻展現了二人醉態:「杯盤狼藉。相與枕藉乎舟中,不知東方之既白。」表示了二人是為大醉,而非微酌。「酒」在古典文學中的意義極其複雜,它同時滲透快樂與哀愁,同時滲透了麻醉與清醒。客喜而笑,舉杯痛飲實屬正常,但不知東方之既白,則或有意無意展示了二人都忘掉物理時間的存在,對應試圖穿越生與死、焦慮與欲望。以醉,刻意忘卻不想記住的部分。
因此,「自然」與「酒」可以看作是一種情感的轉移。中國古典文人的深層焦慮在於個體之一瞬,而永恒的自然恰恰可以作為消解的麻醉藥,而酒僅僅是展示一種拒絕清醒與深究的迴避態度,對於一切都彷彿無能為力。
療傷:立言之志,唯一之折衷
在這受傷與忘傷的背景中,「書寫」的意義便顯得相當有趣。一世之雄,尚未能敵過死亡,然而書寫卻可以穿越時間,成為了抵抗焦慮的折衷。
《前赤壁賦》的開首強調「清風徐來,水波不興。舉酒屬客,誦明月之詩,歌窈窕之章」。「明月之詩」是指曹操的《短歌行》,為下文述曹操作為一世之雄亦不敵歷史浪濤作鋪墊」;「窈窕之章」則為《詩經》。在一片死亡陰影之下,詩與文字彷彿成為了穿越死亡的唯一路徑:因為文字,他們尚能讀到曹操與周瑜的事跡;而一己之書寫,彷彿是三不朽中的惟一不朽者:只有傳世的文字,才能會被記得、才不致於灰飛煙滅,也是「自然」以外,惟一有效的「治療」方式。
值得補充的是《前赤壁賦》以「主客答問」的形式完成這個療傷過程。「主客答問」的方式,是自《莊子》等先秦學術著作裡已廣泛運用的書寫形式,成為了中國古典文人典型的療傷的策略,他們或虛構、或寫實地設置主客二人,把心中的鬱結吐出並作自解。在《前赤壁賦》中,蘇軾代表了一種樂觀的豁達情懷、客即代表自古文人害怕灰飛煙滅的深層焦慮。即使在文章之中則以「而吾與子之所共適」交待了兩種價值觀交戰結果:適然;然而相對於先秦諸子以主客問答的方式突出一己論點不同,唐宋古文中的主客對答,更強調是是主體心理的分裂狀態,這種焦慮與自救的交戰一如懂得輪迴的漩渦,鑽入中國古代文人的靈魂深處。
[1] (美)宇文所安(Stephen Owen)著、鄭學勤譯:《追憶:中國古典文學中的往事再現》,(台北:聯經,2006年),頁50。
本文刊於《字花》第26期:經典重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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