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文刊《經濟日報》2013年1月15日)
唸本科兩年級的時候,曾經為中文系的雜誌找也斯先生做訪問。那天屯門剛好塞車,我們遲了很久才到嶺南大學。也斯先生笑說不要緊,還友善地和我們談了很久。他還送我們幾本親筆簽名的書,現在我還是感恩地收藏着。後來我拿了一些文學獎,有一次香港書節在維園舉辦了一場詩歌朗通會。前幾晚,也斯先生打電話給我,邀我出席,還說喜歡我〈游魚〉一詩。我那會想到一個有名的詩人前輩會親自打電話給我呢?這給我很大的鼓勵。
當然也斯先生大概不會記得這些瑣事。然而這讓我明白在文學創作的道路上,鼓勵的聲音有時是相當重要的——重點並不在於真確和是否相知至終,大概是在弱小的圈子中相濡以沫的微妙扶持。有時候,我們在這風高浪急的世界而不至跌倒,很可能依靠着的,就是這些幾近無心,但溫婉的聲音。
相信很多人都會談及也斯先生對香港文學發展的貢獻。我像很多喜歡他的後輩一樣,其實與他並不深交,卻時時刻刻反覆閱讀他的作品。所以,我以為閱讀是悼念的最好方式。我會常常,拿起他的詩集,像今天,我先簡單地唸着。〈中午在鰂魚涌〉:「有時工作使我疲倦/中午便到外面的路上走走/我看見生果檔上鮮紅色的櫻桃/嗅到煙草公司的煙草味/門前工人們穿着藍色上衣/一群人圍在食檔旁/一個孩子用鹹水草綁着一隻蟹/帶牠上街/我看見人們在趕路/在殯儀館對面/花檔的人在剪花。」
是的,我們都活在生與死之間。細讀短短的一節,不同類型的人與物,本來都是光怪陸離,可是在香港,一一都可以和諧地並存於密集的城市空間裏。煙草公司、食檔、水果店,殯儀館,都各自上演着自己的故事。生與死,在路人眼中,不過是一場可有可無的獨幕劇:市民、小孩和那為死人工作、殯儀館前的工人。雖然我們都是在淡淡的懷念與憂傷存活,他人的死亡卻在這個失憶的城市中顯得太輕太薄。生活在香港的疲倦的我們,其實只可以在這種細微的觀察和領悟之中活着,卑微地喚醒自己那還沒有被完全麻醉的神經。傾城傾國的傷痛,我們承受不了。
於是我們還是想到自己:「有時我走到山邊看石/學習像石一般堅硬/生活是連綿的敲鑿/太多阻擋/太多粉碎/而我總是一塊不稱職的石/有時想軟化/有時奢想飛翔。」的確,有時我們也是一個不大稱職的悼念者,有時欣賞太少,批評太多;有時計較太多,寬容太少;了解太少,奢想太多。慶幸有詩,追捕昨天,慶幸有情,暖意自知,我們可用顏色,讓逝去的昨日繼續生長。在雷聲與蟬鳴之間,祝願也斯先生好走。